陈汉杰摇了摇头,苦笑道:“朝阳,这你想错了!我当时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心情很沉重,连着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啊!我翻来覆去一直在想,长山怎么搞到了今天这一步了?怎么会酿成这么大的一场火灾?我这个前任市委书记该负什么历史责任呢?越想越不能原谅自己!王长恭是从长山上去的,和他搭班子时,他很多毛病已经暴露了,某些做法是党纪国法所不容的。说是他这个市长和市政府要做实事,做大事,政绩工程一个接一个上。什么农民别墅啊,什么飞机场啊,还在大会小会上暗示大家先造假,后创名牌,据说这也叫开放搞活……”
叶子菁不太同意陈汉杰的意见,婉转地插话说:“哎,老书记,您也别这么情绪化,还是得实事求是嘛!王长恭在城市基础建设,在我们这座资源型城市的定位和资源的开发利用上,真也做了不少贡献哩!而且,开放搞活本身也没错……”
陈汉杰倒也承认,“这也是事实,这位市长好事坏事干得都轰轰烈烈!”叹息着,又说了下去,“要党政分开嘛,人家又年轻嘛,所以,我这个书记尽管对他干的不少事有看法,还是放手让他干了。这一放手不得了啊,就收不回来了,就变成市长强书记弱了,搞到后来,他政府那边的许多事都不向我和市委汇报了!为了领导班子的团结,为了不给省委和班子里的同志造成嫉贤妒能的印象,我还不好说!这就丧失了立场,丧失了原则,就犯下了严重的历史错误!”
唐朝阳知道,面前这位前任市委书记不但打了引咎辞职报告,还几次给省委写信,主动承担责任,但省委是实事求是的,只给了陈汉杰一个党内警告处分。于是便说:“老书记,我看你也不要过分自责了,王长恭的问题只能由王长恭负责,谁也不能替他当保姆嘛!再说,如果当时你老书记真的坚持原则,和王长恭公开对立起来,我看也未必就有好结果,搞不好两个人手拉手一起下台!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一个班子出了矛盾,上面就各打五十大板,谁给你分那些是是非非啊!”
陈汉杰叹息道:“是啊,是啊,这个结果我也想到过,我们有些领导是非不分嘛,见了矛盾绕道走嘛,有什么办法呢?!”看着坐在对面的叶子菁,又说:“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在对子菁同志的任用问题上,我坚持住了,没听王长恭的!王长恭私下和我嘀咕过几次,说是检察长的人选一定要慎重挑选,一定要选准,万一选错人就麻烦了。现在看来,子菁同志我是选对了,用了一个好检察长啊!”
叶子菁笑道:“对王长恭来说,你老书记就选错了,给他选了个掘墓人!”
唐朝阳这才问起了王长恭的案子,“子菁同志,你估计王长恭会判死刑吗?”
叶子菁想了想,慎重地说:“唐书记,这不好估计,怎么判是法院的事,根据目前的情况看,死刑可能判不了,最多是无期徒刑吧!”
陈汉杰也很关心王长恭的结局,“哎,子菁,你能不能透露一下,你们检察院到底落实了王长恭哪些罪证?怎么听说王长恭还在做无罪辩护啊?”
叶子菁答道:“是的,有这么回事,王长恭说他是有错无罪,要做无罪辩护。杀人灭口的电话因为没有旁证,难以认定,我们仍在争取。现在有确凿证据认定的就是新世界地产公司的那四百八十万贿款,就这一条已经是重罪了!”
唐朝阳欣慰地说:“那就好,将来公审的话,我一定专程赶来旁听!”
这日的送行酒,因为意义特殊,因为百感交集,因为彼此有着太多的感慨,作为前任市委书记的送行者和作为下台市委书记的被送者都难得地喝多了。两瓶五粮液竟让唐朝阳和陈汉杰喝去了一瓶半,不是最后叶子菁极力劝阻,没准就喝光了。
临分手时,唐朝阳眼里闪着泪光,拉着陈汉杰的手颠来倒去地背古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长山市我唐朝阳今生今世恐怕是回不来喽……”
陈汉杰拍打唐朝阳的手背,翻来覆去地发着感慨,“朝阳啊,别说了,啥都别说了,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个孤臣我们还得当下去啊……”
最后上车的一瞬间,唐朝阳才骤然发现,站在一旁的叶子菁已是泪流满面了。
对王长恭的公审近在眼前了,虽然具体的日子还没敲死,但大体定下来了:根据省委的要求和最近召开的省政法工作会议精神,王长恭重大受贿渎职案必须在二○○二年春节前开庭,和南坪市市委书记卖官案以及省城一桩重大经济犯罪案件同时审理,以期在客观上形成一种法律威慑的合力。对王长恭的公审地点也定下来了,还是在长山市政府的人民舞台,旁听人数控制在八百人之内。市政法委田书记在公检法三家的碰头会上布置工作时说得很清楚:现在离春节还有半个月,只要省城和南坪两家准备停当,我们长山随时有可能开庭公审王长恭。还着重说了,省委书记赵培钧有指示,长山这边对王长恭的公审是重头戏,一定要唱好!
让叶子菁没想到的是,就在公审前的一个晚上,省委书记赵培钧只带着秘书和司机,开着一部吉普车,悄悄从省城赶到长山市来了。去过南部几个破产煤矿后,突然来到了叶子菁家,把正吃晚饭的叶子菁和黄国秀都吓了一大跳。
门铃响起时,是叶子菁去开的门。叶子菁开门一看,面前站着一个穿旧皮夹克的男人,觉得有些面熟,还以为是某个来找黄国秀的煤矿基层干部。倒是黄国秀眼神好,放下手上的饭碗,喊了声“这不是省委赵书记吗”?叶子菁才恍然大悟,这个笑呵呵站在她面前的其貌不扬的男人竟然是中共孜江省委书记赵培钧,他经常在孜江新闻里打照面的!电视新闻里的赵培钧西装革履,出现在哪里都前呼后拥,不论说什么都是重要指示。可现在站在她面前的男人,分明孤身一人,衣着随便得近乎邋遢,敲门时连司机、秘书都没带,也难怪叶子菁不敢认。后来才知道,赵培钧这次就是要搞暗访,不论走到哪里都要求司机和秘书远远躲在吉普车里不露面。
认出赵培钧后,叶子菁手忙脚乱了,话也说得拙笨可笑,“赵书记,您……您怎么突然来了?我……我和黄国秀可……可没接到市里任何通知啊?!真的!”
黄国秀问得也荒唐,“赵书记,您……您接见过我们林市长和刘书记了么?”
赵培钧一边往客厅走,一边笑眯眯地说:“我接见林永强和刘小鹏干什么啊?我这次来长山,就是要亲眼看看南部煤田的失业矿工,也看看咱们的好检察长叶子菁同志,当然,还有你黄国秀这个讨债鬼,———不想见你也得见啊,躲不了嘛!”
黄国秀讪笑道:“赵书记,您还是得先打个招呼嘛,也让我们有个准备!”
叶子菁应和说:“是啊,是啊,这啥也没准备,搞了我们个措手不及哩!”
小静可不愿放过这种热闹的机会,她这时已吃完了饭,碗一推,叫了起来:“看你们说的,还准备?!叶检、黄书记,要你们准备什么?赵书记这叫微服私访!”
赵培钧乐了,“哦,小姑娘,你也知道微服私访啊?好,过来,过来!”
小静更快活了,像个人物似的,大大咧咧坐到了赵培钧对面的沙发上,煞有介事地说:“赵书记,你该贴上假胡子,或者戴个发套,当然,还得有随从,有男有女,最好女的会武功,关键的时候护驾……”
赵培钧做了个手势,“哎,打住,打住!姑娘,我可不是乾隆爷啊!”
小静连连点头,“知道,知道,你是省委书记,算封疆大吏,可你身边还得带几个随从!你得用人,用武艺高强的能人!”越说越兴奋,干脆站起身,连比带划,“赵书记,你看我跟着你去微服私访怎么样?扮你的书童!仗剑行天下,尽扫人间不平事,岂不快哉?”
赵培钧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罢,拉着小静的手说:“行了,行了,小姑娘,先让黄书记和叶检察长给你买把好剑,你再和我一起去快哉吧!”
黄国秀和叶子菁也都跟着笑了起来,屋里的气氛因此变得轻松多了。
叶子菁得知赵培钧从南四矿过来,怕赵培钧还没吃饭,要赵培钧一起在这里随便吃点。赵培钧说,他在南四矿一位老矿工家吃过了,要叶子菁和黄国秀继续吃。叶子菁和黄国秀哪能让省委书记干坐一旁继续吃饭?便也不吃了,匆匆收拾了桌上的碗筷,把小静赶到自己房间写作业,泡好茶,端来水果,陪赵培钧聊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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