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这样说也许不准确, 他的眼已经睁开好久, 或者根本就没合上过。然而在这以前他视而不见, 意识完全空白。现在他睁开了意识的眼。
他坐在一张又宽又大的旧式沙发里。不知何时身上被人零乱地盖上一堆毯子和窗帘。窗外崇高的黑色天空衬着无叶树影, 好似一个陷入热寂的全熵世界。当那些树开始在核冬天中落叶如雨时, 他把仅剩的人召集到一起, 正式宣布本届中国政府结束。从那以后他一直这样坐着, 好似化了成塑像。也许这是休息, 他太累了, 累得连一个脑细胞都不能再动。也许是因为震惊, 人类末日轰然而至使人呆痴。也可能是茫然, 未来已一无所有。或是彻底的无能为力, 只有隐入真空。然而现在, 那些感觉都已没有了, 就像死人在另一个世界醒来, 还有什么可为前世操心的呢?
他推开盖在身上的那堆东西。毯子里面掉出一个包。十几条干鱼呆呆地瞪着眼睛。他认出那是“龙口”的包, “龙口”无论走到哪都带在身边, 而在走向末日的时候却留给了他。他起身环顾, 没有一个人。喊了一声, 更显得寂静无比。核战爆发后便是一天比一天地寒冷和寂静, 现在寂静已像凝结的固体, 即使大喊也无法穿透, 只能硬梆梆地反弹回自己耳中, 痛苦地嗡鸣。
他从镜子里看自己, 发了很久的呆, 慢慢伸手撩起一络头发。确实是自己的头发, 像原来一样稀疏柔软。然而原来多数是黑的, 现在却全部成了白的。雪白雪白, 白得那样飘渺忧伤, 不期而至。他似乎看见一个隐隐约约的形象藏在身后, 他没有回头。如果真有, 那就是死神。而如果是死神, 别说藏在身后, 即便它肆无忌惮的大笑跳舞, 也不会让人看见。不过他已真地无所谓, 此时他已彻底解脱了对衰老和死亡的恐惧。人没有道理哀怨死亡。那么多和你一样的物质都处于永恒的黑暗, 只有你这一点侥幸组合成了生命, 让你睁开眼睛看到了光明。你应当感叹的是上帝的恩赐, 哪怕活一分钟都是白捡的便宜。对一个活了快五十年的人, 便宜占得已太多太多。重归死亡的母体, 只该感到心满意足。白白享受了一番意外之财, 归还时却愤愤不平地视做剥夺, 那才是以怨报恩, 自寻烦恼哩。
大厅中央有厚厚一堆灰烬。那是核冬天降临时工作人员们取暖烧的。灰旁剩下最后一堆燃料——半箱当年中共的绝密档案。起初他看见食堂用档案烧火做饭还发脾气, 后来发现连毛泽东的私人档案都不知何时被分光, 只因为那些档案的羊皮封套可以煮了充饥。现在他亲手点燃最后这堆档案, 准备以火代替太阳给收音机提供能量, 再听一次世界的消息。
美俄核大战之后, 两国都没被彻底打垮, 双方首脑系统保存完好, 常规武装部队也大部分无损。尤其是美国, 长期准备的战时体系立即发挥作用, 军事实力仍保持世界第一, 其随之展开的军事行动不是继续与俄国交战, 却是直扑无冤无仇的南美和澳洲, 去占领南半球的产粮区和牧场。俄国也挥兵欧洲, 同时去占领非洲和南亚。一旦清醒过来, 两国都知道最危险的已不是对方, 而是谁也逃不掉的核冬天。唯一的活路是尽多尽快地把别国储备的食品抢回自己国家, 并且占据下一个夏季比北半球早来半年的南半球土地, 以在核冬天过后能尽早开始农业生产。南美和澳洲对这种闪电战毫无准备, 迅速被占领。俄军却被欧洲军队打得焦头烂额。但是当俄国向法兰克福、里昂、利物浦、米兰和巴塞罗那各发射一枚核弹后, 欧洲便告投降。虽然欧洲拥有强大的核反击能力, 可是和一个已经发射了上千枚并且也遭受了上千枚核弹的玩命者谁也拚不起。世界如旋风一般剧变。几十万年进化成型的人类社会正在碎做齑粉。此刻的天空会不会已没有人类的声音, 而只有遥远宇宙冷漠闪烁的射线呢?
火越烧越旺。火的热量使他颤抖, 重新感到血脉流动, 心变得温暖。那些中共主席和总书记们的批语签字、勾勾划划的任免名单、秘密决议与不公开的信件, 每字每行每页都包含着无数阴谋、沉浮、见不得阳光的交易和生生死死的搏斗, 此刻全在火光中扭曲、变黑、消失。他突然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切地感受到以往那些碌碌奔忙的无聊可悲。他也曾是那些纸里行间的一个字, 也曾虔诚地以为自己是在创造永恒。然而现在那全部“永恒”都正在化做青烟, 只在空气中摇摆几下, 就再不见丝毫踪影, 永远消散成虚无。太阳能电池的电压指示灯亮了, 他却没有打开收音机。他感到了饥饿, 把一条干鱼伸进火里。他的一生已化做青烟, 现在终于明白, 该把最后一点生命留给自己。饥饿在体内呐喊, 那是生命重新耸动。新的生命是一个人, 而不再是总理、历史人物, 或是一个一睁眼就要把天下装进胸中的容器。世界该怎样就怎样吧, 与自己已再无关联。从复活的生命中喷薄而出的是一个完整彻底再无任何杂念与羁绊的渴望——去找陈盼, 并且永不分离!
他连头带尾带骨头吃掉了整条干鱼, 身上已暖暖和和。档案烧成了一堆白灰, 越来越小的火苗缩进灰底。他开始打点行装, 带上过夜的毯子, 攀山的绳索, 包好干鱼, 在“绿展”上买的“生命盒”也揣进兜里。那时他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会有这天, 现在却感觉过去的一切成了模模糊糊。打起背包又重新解开, 塞进本已不准备带的收音机。等太阳再现, 他还是想听听世界成了什么模样, 尽管再不会插手, 可这辈子看了这样一出惊心动魄的大戏, 总该知道结尾。沙沙一直老实地躺在床上, 全身冰凉, 笑颜不改。他抱他起来。那吱吱叫声在一片死寂中传出无限柔情, 使他忍不住在那个调皮的小脸上亲吻。“咱们找妈妈去! ”他给沙沙挎上他在等待死刑时亲手做的那个书包。书包里放进陈盼临别写下的字条。最后一件事是精心绑好脚上的鞋。他知道要走很远的路。从知青的年代起, 他就懂得了怎样走远路。
他穿过紫禁城。孤独的足音清晰回荡。到处都没有任何生命。北京已成一座鬼城。走出天安门之前, 他登上了天安门城楼。没有什么目的, 只是想在往日中国的最中心看上最后一眼。
城楼上摊着一幅巨大的画像。画框已被拆光, 只剩画布折皱地堆在地上。站在近处看不清全貌, 但他立刻就能认出那双眼。打他降生于世就被这眼日夜看着, 从每一个角度和每一寸空间。他默默凝视。画上落满尘埃的双眼如一左一右两口枯井, 呆呆地仰对漠然的天空。他没从那张宛如绵延黄土的脸上踩过, 并非忌讳, 而是他从不愿意把脚踩上任何人的脸。毛泽东的革命只是毁灭, 他是个毁灭的天才, 然而人类既然只能靠毁灭改弦易辙, 毁灭的天才也就等同推动人类进步的天才。也许毁灭就是这代苦难人类的意义吧, 用最大的苦难换来最大的变化, 完成人类历史最重大的转折。桂枝在尘沙中倒下的形象又一次如慢速电影重现。为什么飞机飞得那么高, 那个双乳间的细小弹孔却永远近在眼前呢? 意义? 意义能抹掉红得那般惨艳的血吗?
极目远眺, 一片片水泥钢筋的人工建筑死寂矗立。直线和直角组成的街道沉默延伸。巨大都市已彻底死亡。管路是空的, 电线是凉的, 所有的车辆都不动, 每一栋房屋都无人, 覆盖在一张宛如尸布的天空下。
他一个肩膀挎着行李卷, 另一只手抱着沙沙。他不知道该往哪走, 但这不重要。他将一直不停地走下去, 直到走遍海角天涯。此生别的一切都已做完, 只剩最后一件事——找到孩子的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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