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听说女儿把男朋友也带回来了,很是高兴。她仔细看了看毛得富,一副文绉绉的样子,显得很有些学问。女儿又偷偷地介绍说,毛得富是个文学硕士,现在省文联工作,还当上了副总编。看那女儿的得意劲,母亲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了。她父亲已经在学校退了休,现在不太爱管事。看到女儿找到了如意郎君,晚上就多喝了两杯酒,自个儿到江边散步去了。
母亲在中学里的一位同事打电话来说,她儿子有份材料想翻译成英文,听说沙兰回来了,想请她帮忙。母亲满口就答应了。那位老师把材料带来了,文章不长,只有五六百个字,可能是搞科技方面用的。沙兰看了看,觉得有些字太生。同时也是为了在母亲同事面前显示一下男朋友的才学,便把材料交给毛得富看。毛得富一看就傻了眼,要想译成英文,天哪,英文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还不清楚呢!没办法,他头皮一紧,对沙兰道:“我有点头痛,你先看看吧,先把它译出来再说。”
沙兰无可奈何,也只好亲自动手把它译成了英文。可是,有三个单词还是想不起来,问了问毛得富,毛得富说他也忘记了。沙兰只好拿出中英文双解词典,查出来再填进去。译是译好了,但总觉得有些句子还不顺畅。因为这是科技英语,与学校里学的究竟有些区别。沙兰又把译好的稿子给毛得富看了,毛得富看那蚯蚓一般弯弯曲曲的东西,竟一个字也认不得。他脑子里一乱,竟说了句:“吃力吃力,我都看不懂是什么!”
沙兰等人都一起看着他,问道:“什么意思?”
毛得富知道自己说漏了嘴,便又诌道:“噢,这东西我看起来有点吃力。我早年学的英文有些生疏了。”
沙兰道:“你不是才毕业两年么,难道你们学校不考外语么?”
毛得富对大学里的情况有点儿了解,便吱吱唔唔地道:“我考的是俄语,英语的确不是很精通。”
“俄语?”沙兰母亲惊讶道:“现在大学里都学英语的呀,怎么你竟然还学俄语?”
沙兰对母亲当着外人的面这么说不是很满意,便帮助说道:“这倒不稀奇,考硕士只要有一门外语过关就行,并非一定要考英语的。”
母亲也不再难为他了,心里却总觉得怪怪的。一个文学硕士,不学英语,竟然攻起俄语,莫非他从事的是苏俄文学研究不成?
母亲是位历史教师,待客人走后,她便向毛脚女婿讨教起有关苏俄的一系列问题。她从沙皇谈到列宁斯大林,从普希金谈到高尔基,从俄罗斯的绘画风格谈到音乐特点。可是,毛得富是越听越糊涂,越谈越害怕。他对未来岳母的唯一态度是唯唯诺诺,没有丝毫的个人见解。这使眼前的这位历史高级教师非常失望,她对沙兰道:“毛得富看上去还可以,只是胆子太小,不敢发表自己的观点。”
沙兰道:“人家还是初次见面嘛,你提那么多的问题,不是在为难他么?”
母亲想了想,又说道:“我感到有些奇怪,既然毛得富学的是俄语,按理对苏俄应该是非常了解的。为什么他没有谈出什么呢?”
沙兰道:“他学俄语,又不攻苏俄历史。他是专攻现代文学和写作的。”
毛得富很感谢沙兰的解围,不住地点头道:“对对,我是搞现代文学的,同时还搞点创作。”
听说沙兰的男朋友是位省文联的作家,还是个副总编。沙兰中学里的一位爱好文学的男同学便拿来一叠稿子,硬要毛老师给指点一下,最好是关照一下,看能否在著名的《百合文学》上发表一下。沙兰在中学同学面前有些趾高气扬,她很愿意让毛得富给他指点一下。
毛得富拿过稿子,大致翻了翻,说实在的,他觉得文字很不错。而且写作手法也很新。只是,由于这类稿子写法太超前,使得只有小学文化的毛得富很难捉摸,他以前也很想学着写,但总是看不懂,弄不清,所以一直没学会写。现在,人家竟然把这种超前的小说稿子拿来叫他指点了。他心里一半在痛苦,一半在嘲笑。
此时此刻,他提醒自己不能乱了阵脚。哪怕是假清楚,也不能真糊涂。这时,他忽然想起《百合文学》诗歌编辑方某人第一次接见他的情景,于是便学着他的口气道:“嗯,稿子写得有点新意。但是还太浅了一点。认真改一改的话,可以在一些刊物上发一发。不过,说真的,我们《百合文学》不是一般的刊物,你这个稿子,要想上《百合文学》,恐怕比较难。”
沙兰对毛得富的这番话感到非常满意,连她母亲听了也觉得毛脚女婿在文学上还真有些见解,难怪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副总编。
临别前,沙兰把自己与毛得富之间的关系认真汇报了一遍。她决定最近与毛得富结婚。母亲知道女儿很喜欢,也就不反对了。
金秋十月,学校分给沙兰一小套旧房子,她在里面精心布置了一番。父母亲到省城参加了一个小型的婚礼后,两口子就正儿八经地住到了一起。沙兰父母连亲家公婆都没见着面,经毛得富几句一应付,他们也管不得那么多了。
到了第二年秋天,沙兰就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取名叫毛小沙。
毛小沙来到人间后,家里就出现了问题。首先是必须雇一个保姆。可是,沙兰一个人的几百块钱工资,实在不够开支。毛得富写了一年的小说,也不见有什么消息。更让沙兰不高兴的是,他也算是个省文联的作家,是个副总编,可是总不见他拿薪水回家来。沙兰多次追问,可毛得富总是说他父亲病重,钱已经寄往家里去了。沙兰起先还能容忍,可到后来,被窘困的生活所迫,渐渐地就和他吵起架来。
毛得富把家里的烦恼与毛得干说了,毛得干对这位把兄弟的境况很是同情,便从自己的血汗钱中拿出一部分来接济他。这种接济逐渐吊起了毛得富的胃口,他开始向毛得干借钱,而借去的钱总是有去无回。毛得干的心思一天比一天地重起来。不久,远在家乡的父母写信来要他回去,说家里已经为他找了门亲事。毛得干在城里打工也赚了几万块钱,他整天梦想的也正是早点找个老婆过日子。于是,他就借机辞别了毛得富,回老家讨老婆去了。
毛得干走了以后,毛得富的生活进一步陷入了窘境。本来,他也想过是否再次重操旧业,搞点行骗的行当。说实在,干这一行他是比较精通的。可现在公安部门打击严厉,风险太大。万一不慎的话,露出自己的真实身份,那么他的研究生老婆就完全泡汤了。以前他曾经玩过不少女人,可那时没想得太多。现在不同了,他的年纪已经不小了,也想好好地成个家过上安稳日子。特别是家里的这个沙兰,天真纯朴,学历又高,他是真心喜欢上她了。他最害怕的就是有一天她会从他身边消失。因此,他做事开始谨慎起来,这就使他的生活更难以摆脱困境了。
沙兰的同事们家里都买上了现代化的家用电器,有不少人还自己买上了一、二十万元的商品房。相比之下,沙兰觉得自己太窝囊了。而这窝囊的关键,还是这个莫明其妙的毛得富。堂堂一个省文联的副总编,竟然搞得这么穷丁当,她越想越气,越想越不明白。
毛得富受不了沙兰的罗嗦,可又没地方借钱。于是,他就向沙兰的同事、朋友伸手,以借来的钱给沙兰打发日子。时间一长,沙兰知道了真相,便逼着毛得富说明真相,要他说明单位里的工资用到哪去了。
毛得富支支唔唔,一会儿说给父亲治病,一会儿说自己炒股炒亏了,一会儿说是用于自费出版小说集了。
可是沙兰在想,毛得富父亲生病这么久了,可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家里写来过一封信,不知他们是怎么联系上的。要说炒股,她从来就没有听毛得富以前说起过,问他炒股的基本常识,他都答不上来。至于自费出书,也没见有什么书出版。
沙兰越想越不对劲,一天下午,她终于壮着胆子,骑着自行车来到了省文联大楼。她到《百合文学》编辑部问了几个年轻人,他们都说没听说过毛得富这个名字。她急得都快哭了,想离开文联大楼,后来犹豫再三,还是鼓足勇气走进了总编室。一位四、五十岁的胖大个,正坐在椅子上,对着窗外射来的阳光,一块一块地剥头皮屑。沙兰上前一问,这位果然就是她曾经拜读过作品的《百合文学》龙总编。
龙总编听她问起毛得富这人,他一拍大腿,猛然醒过来似地道:“有这么个人。我想起来了。我们这里曾经有这么个人。你找他有什么事情?”
沙兰不希望让自己太难堪,没有告诉他真相,只是说找他有点事情。
龙总编呢,心里也怀着半只鬼胎。因为,在毛得富这件事上,他是负有一定领导责任的。他也不想把自己任命一位打工仔担任副总编的事抖出来。于是便轻描淡写地道:“以前他在这里干过一段时间,现在已经不在这里了。”
沙兰想知道毛得富究竟是不是什么副总编,便问道:“听说他是这里的副总编,有没有这回事?”
龙总编道:“哦,副总编,有,有过这么个头衔。不过,那是以前的事了。后来已经取消了资格,他已经与文联没什么联系了。”
“那他现在干什么工作呢?”沙兰问道。
“不清楚,”龙总编果断地道:“他现在在哪里,干什么工作,我们一点都不清楚。总而言之,他已经与我们无关了。”
下得文联大楼,沙兰一边拖着自行车,一边淌着眼泪。心想,这个毛得富,原来一直在瞒着她。她这个做妻子的也真是可悲,连丈夫的真实身份都没有搞清楚。原先,她以为毛得富可能从来就没有在文联呆过,经这么一证实,看来毛得富是个硕士,在省文联当过副总编的事是没什么可怀疑的了。唯一让她担心的是,可能他后来犯了什么错误,失了业。而他竟然一直隐瞒着她。
沙兰回到家里,改变了温柔面目,像只母老虎似地要毛得富说清楚真相。毛得富仍旧坚持说自己在文联上班。沙兰说她已经去过省文联,去找过龙总编了。毛得富吓得脸色苍白。他差点想下跪了。这时,却听沙兰一边流泪一边述说着龙某人说的那些话。原来,她并没有了解全部的真相。
毛得富这才放下了心。一边给妻子擦泪,一边在考虑着如何杜撰自己的身份。过了一会儿,见沙兰平静了些,便耐心地向她道歉,然后道:“你已经是我妻子了,一定要对我放心。千万不要想东想西的。有些事情我不好对你说。男子汉大丈夫是要干大事业的,你叫我怎么跟你说清楚呢?”
沙兰严肃道:“我是你的妻子,你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你老实交代,你现在究竟干些什么,你每天都说去文联上班,可事实上你根本就没去过。你说,你究竟是到哪儿去了?!”
毛得富无奈,只得非常痛苦地道:“罢罢罢,既然你一定要逼我,我也只好对你说真话了。我说出来以后,你可一定要替我保密啊,要是泄了密,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啊。”
沙兰听他这么一说,也愣了一下,但她还是坚持要他说。
毛得富道:“我说实话吧,我从学校毕业后,就一直在省安全厅上班,开始在省文联挂职,那也是个虚名而已。实际上,我是搞情报工作的。因为省文联有些人误解我,闹了些小矛盾,我自己就主动提出不干了。但是,我在不在省文联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的真正单位是安全厅,你知道了吧?”
沙兰听了有些恍然大悟,道:“那你后来每天都去安全厅上班了?”
毛得富圆睁着眼睛道:“那还用说,你真是个女人,没见识!”
“那你具体干些什么工作,有没有什么职务?”沙兰想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不是有副总编之类的级别。
毛得富理解她的意思,面不改色地道:“我在安全厅也算是个高学位的人,领导对我很赏识。现在我在特务处当副处长。前几天领导找我谈了,要我好好干,准备提我当处长呢!”
沙兰听了毛得富的解释后,心里好受得多。她是个感情丰富的女人,过了会儿,就轻轻地搂着毛得富的脖子,一边撒娇,一边向他道了歉。至于家庭的困苦,似乎是非常次要的。
一段平静的日子过去后,沙兰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他觉得,毛得富的身份还是有问题。她有责任去彻底查个清楚。你想,万一毛得富骗了人,那该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呀。她的青春,她的前途,都将被这个虚无缥缈的人所葬送。
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沙兰骑车来到了省安全厅。值班室一位面目凶狠的老头叫住了她,问她要找什么人。
沙兰说她要找一个叫毛得富的人,那老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没这个人。沙兰不信,又问了一遍。老头很不情愿地翻开一个本子,仔细看了一遍,还是说没有。接着问道:“他在哪个处室,干什么工作?”
沙兰道:“他在特务处工作,是个副处长。”
老头笑了笑,继而就更冷漠得可怕了,严厉道:“特务处?我们这里根本就没有什么特务处!你说说清楚,究竟想干什么!”
沙兰被老头问得冒出了冷汗,胡乱支唔了几句,就离开了安全厅值班室。
回到家里,沙兰又与毛得富闹了一次。毛得富得知她去过安全厅后,痛心疾首地指责道:“你呀你,叫我怎么说你呢。叫你注意保密,你就是不听。现在出乱子了吧,啊?安全厅那个地方是可以随便去的么?什么叫安全厅?那是国家安全厅,是关系国家安全的地方。你去找毛得富,毛得富是可以随便找的么?人家会让你找?那里面都是些特务。如果大家都来乱找,特务的生命安全怎么能保障?”
毛得富恶狠狠地胡乱教训了她一顿。这两天,他把安全厅的工作性质、工作职责仔细研究了一遍,现在,就整段整段地背给她听了个把小时,把沙兰听得都傻了眼。这回,她真的相信毛得富是个可爱的特务了!
直到两年后的那个国庆节,沙兰带着毛得富再次回到娘家探亲,事情才又发生了些变化。在那里,他们遇到了沙兰的姐夫、现在某市机关任财务科长的金发。
沙兰因为想买房子,提出向姐姐、姐夫借钱。金发有几万块钱的积蓄,可自己也有用场,便答应不下来。沙兰私下对毛得富道:“我这个姐夫,人家叫金发,我却叫他‘精巴’。我看他就是个小气猫,爱钱如命!”
这样,沙兰对姐姐、姐夫就有了想法。
金发爱喝酒,晚上,他硬要毛得富陪他喝。几杯酒下去后,金发开始问这问那。渐渐地,他就发现这个小姨夫没什么能耐,学问上也不怎么样。
金发早就对丈母娘偏爱小女婿有想法了,他巴不得这个姨夫是个窝囊废。看他水平不高,就借着酒兴,继续提了些简单的问题要叫他出丑,以便晚上在老婆面前好好地贬低他一番。于是,他就侧面地问了德国法国的首都啦,红军长征初期开的一个最重要的会议啦,等等。毛得富喝得晕乎乎的,不知是计,回答得一塌糊涂。最后,金发翻开外衣里面的牌子,显示出“RedDog”(红狗)两个英文字。结果,毛得富竟连这两个最简单的英文都认不出来。
用罢晚餐,大家在客厅里看电视。金发把老婆叫进了房间,然后,他的岳父岳母,沙兰都进去了,就把毛得富排挤在客厅里。
金发关上房门,神经兮兮地对大家说:“我告诉你们,这个毛得富,是个大骗子!”
大家都愣住了,一个接一个地骂他神经。
金发把他考察的情况向大家说了,并庄严宣布:“毛得富根本不可能是个研究生,他最多只有初中水平,甚至可能连初中都没上过!”
沙兰越听越气,她早就对金发有意见了。现在,他竟然在自己至亲的人面前如此这般地诋毁她丈夫,便对金发破口大骂,最后上前撕打起他来。金发听了也很不服,便与沙兰对打。结果,岳父岳母以及沙兰都在一个劲地打金发。急得沙兰姐姐在一旁大哭。
毛得富在外面听出了问题,他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犹豫再三,还是打开了房门,把大家拉开了。这时,只见金发被沙兰手里捏的一把卷梳搓破了鼻孔,流出了鲜血。披头散发,衣服也破了。本来长得就难看的他,现在看去就更狼狈了。
金发用手帕捂着鼻子,说要上医院。没等妻子出门送,他一个人急急地就走了。他的鼻血并不多,于是,他就没去医院,而是直奔派出所。过了一会儿,警车开到了沙兰家门口,两个警察把毛得富带上了警车。
经查,毛得富的确是个山村里的小学生。派出所向沙兰一家询问情况,准备将毛得富拘留。沙兰在毛得富上车前拿到一个条子,上面是毛得富写的几句恐吓词。毛得富说:“其实我并不坏,骗你只是因为太爱你。如果你不情愿,我们好聚好散。如果让我坐牢,我一出来就把你们全家杀了,包括毛小沙,也不放过!”
沙兰没有把条子给别人看。她对公安人员说,毛得富并不是骗子。她在结婚前就知道他是个小学生,她是自愿的。不怪别人。今天这事,只不过是大小姨夫闹意见,害得家里人吵了一架而已。
毛得富被平安地放了出来。沙兰陷入了痛苦之中,她在考虑是不是要与他分手。
可是,金发却被弄傻了。从此,他再也没有来过丈母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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