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重要的事物是那些既支持我们又限制我们的事物,比如:灯笼纸,风筝的线,词语。为了获得词语,我们需要具备放学的孩子般的耐心,象他那样一路将一枚石子踢进自己的词典。在这样一场传送工作中,风景会被忽略,而途中那些细节性的地势和情境却从我们日常行走的不觉中凸显出来;也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们才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自己的双脚。
词语凝结着传送途中的地势和情境,以及对自己双脚灵敏或笨拙的感觉。而风景并未进入词语之中,因为风景作为普泛化的历史属于人群而不属于个体,用来形容风景的总是那几个众所周知的词。那条将你的鞋底磨平、使你的脚板起泡的路是你自己的路,词语正是沿着那条路向你到来。路人看着你传送石子时专注的神态,不免奇怪,因为他们并不理解它对你的意义,正如他们看不见这条仅属于你的唯一的路。而倘若你在这途中摔倒,甚或被车撞到,你就可能因为致命的恐惧丢弃这枚石子而回复到日常行走的步态,除非你能依据它上面的血迹重新辨认出它并继续你的传送。词语会被失去,如果人只是为了好玩才传送它,因为所有的趣味都抵挡不了鲜血的威慑或黄金的诱惑。词语只有凝结血肉才最终属于个体,因为在传送石子的过程中真正被传送的,是人的肉身。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一个在放学路上踢着石子的孩子都是一个舞者。他的神态的专注和忘我,他的步法的灵巧和散乱,无不映射着少年舞者天真的光辉。在人们习以为常的路上起舞,使这条常路获得一种无与伦比的神奇的走法,这正是舞者的意义之所在。无须音乐,无须伴奏,只要有一枚石子唤起舞蹈的想念,他就能使整条路随着他而生动起来,甚至使人群的喧嚷和嘈杂声也变成伴奏的音乐。躯体的前俯或后仰,步速的缓慢或迅捷,这全部的姿态都围绕着一枚石子组织起来,使舞者迥异于人群。舞蹈是别样的肉身与世界的关系,是对风景的不屑,是对一枚石子的热情。在根本的意义上,诗人乃是以词语为石子的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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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需要更准确地照看词语,辨别它的色彩和光泽,它的折射形式或意义的可能性。一个词打开了一个窗口,光线在透过它的玻璃时发生着折射和散射,使整个大厅获得了不同向度和亮度的照耀。文本由此产生了它的空间层次和明暗变化。
在文本大厅的窗口中,一些词语具有镜子一样的反光能力,阅读者的目光一接触它们便被反弹回去,因而它们使文本变得耀眼和光彩夺目。另一些词语象清水一样透明,对目光的穿越没有丝毫阻挡和妨碍,它们使文本获得清晰和澄澈,获得它的单纯。第三类词语染上了各种各样的色彩,光芒穿过它们,携带着它们自身的冷暖和深浅,将整个文本大厅映现得五光十色,它们之间比例的侧重和搭配决定着文本的氛围和基调。最后,还有一类词语,它们是黑暗的,所有的光芒在遇到它们时都被它们吸收,从而不能被任何目光穿越,它们使文本获得至关重要的神秘和深度,亦即对阐释的抵制力量。这些黑色的词现身在文本中,但只是作为背影现身。一本书的神秘就在于,在它所有的句子中出现的都只是词的背影。
语言之光由此获得它的词语的光谱学。一位优秀的批评家就是一面精致的棱镜,他能将任何一个地方射来的最微弱的光芒从世界的变幻莫测的影像中析取、分离,并投射到另一个世界的白色幕布上。那另一个世界,白色的世界,就是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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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的意义在于使自身成为作品,因而每个人都是自身的诗人和批评家。这件作品的第一个词和第二个词,身体和名字,是父母给予的;而另一些主题词,部分取决于个体所在的社会象限,部分取决于纯粹的偶然性。这些主题词一个一个地来到个体身上,每一个词就是一个生日。
社会象限规定了好生活的定义,这个定义向个体输送了一些基本的词语作为个体与自身、与世界的关联方式。在古代城邦,好生活是由共同体定义的;在宗教时代,定义由经文和教义作出;而在现代,这个定义被意识形态或意象形态设计师把持。个体试图从这些手中夺回与自身性命攸关的定义权,但每一次都以失败或幻觉告终。从根本上说,生命作品的特征在于它的完整性,死亡不过是它最后的和声解决。而现代生存是非作品性质的,或者说那些规定他的词语无力支撑起他的身体的沉重;因而,作为对这种非作品状态的厌弃,自杀方法在现代社会得到了空前的普及。
那些进入人的血肉、主导人的生存的词语,构成个体的性格或心性。《务虚笔记》给我们展示了这些词如何随偶然性而成为人的血肉。个体生存的路径依赖,或选择的不可逆性,在根本上起因于词语意义的相互排斥:一个词进入个体之后即形成一道防卫和过滤机制,与其意义相左的词语不再能进入个体,只有那些与其相关或从其衍生的词群能通过它的检验,从而与原来的词语一起形成盘根错节的大树。这棵词语之树在人体内生长、分枝、蔓延,除非受到飓风或刀斧的袭击,不会改变它自身的固有方向;而它的方向就是个体生命道路的方向,就是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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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作品和文本作品虽然不一,甚至二者的完美之间存在冲突,但文本作品仍然与个体生命存在某种亲近。一个诗人终其一生都在尝试说出那个离自己最近的词,那个象魂魄一样萦绕自己肉身的词,这个词是诗人对自己的命名,也是对死亡的命名。这个词是使命。诗人乃是被这个词庇护的存在,“正如妓女是由性庇护的存在。”
词与物之间的最短距离是命名,命名之外,诗人的事业就是寻找词与词之间的最短距离。在诗句中词语短路,词语在句子中以光的速度奔跑,它的肌肉在剧烈的运动生发出燃烧般的热量。或者相反,诗人把词与词之间的距离无限拉长,甚至干脆在词语之间插入一道深渊,直到形成不可穿越的绝境。在这里词语放慢了步速,孤零零地踮起足尖,静止。
“足尖是一种白色风格。”足尖是空无所依,是不用力量、不留痕迹的着地。它向其它一切事物让出位置,让人先行一步,“说到底就是空白的一页。”词语从一张白纸上走过,但总也走不到它的家乡,而只是望着家乡。在某个不可测度的地点,词语放弃了双脚,放弃了留在纸上的印记和记忆,成为纯粹的可能性。而我们,不会跳舞的人,还必须长时间地脚踏实地,为了有一天能最终踮起足尖。
一行2000年8月30日于宜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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