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上一次讲课之前,那种阅读经历是难以忘怀的——我居然哭了。我感觉到我所面对的不是文字,而是一群苦难的生灵在互相折磨和践踏,心中一派荒凉。而这一次的阅读也许是上一次阅读的延续吧?我仔仔细细的阅读着这不长的文本,内心不仅为人物命运而哭泣,更被文字的力量深深的震撼了。这是怎样伟大的文字啊!
伟大作家的内心众生平等。我知道,如果换成一个二、三流作家,甚至是一个优秀作家去书写这样一篇小说,其灵感一定会集中在祥林嫂与鲁四夫妇的关系上,他们的笔墨将会泼洒在鲁四夫妇身上,或许会将其符化为封建礼教与封建文化,以突出小说所谓的主题,然而,鲁迅却不,他给了我们祥林嫂非常清楚的怵目惊心的命运,却并无意明确交代凶手,或者说,所有人都不是凶手,所有人又都是凶手,不独鲁四夫妇为然,这样的写作,是不是更能体现一个苦难生灵的无处可逃?清楚与模糊是如此水乳交融,这人世间的一切不正是如此吗?然而,鲁迅的平等绝不仅仅体现在对鲁四夫妇的尊重上,更有力的笔触是鲁迅对祥林嫂与“我”的关系的处理。“我”是祥林嫂命运的叙述者,叙述与被叙述,这注定了是一种不平等的关系,然而,不可思议的处理出现了,鲁迅居然让祥林嫂这样一个人人均可视为玩物的人成为“我”的良知审判者,使“我”面对祥林嫂提出的问题窘态百出。这样,一切不平等的横沟均被填平了,更为深刻的用意或许在于当祥林嫂向作为“外来者”的“我”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时,祥林嫂用生命换取的这一疑惑就覆盖了整个世界,无论时间还是空间,从而,使人物命运牢牢扎根在了存在论的根基之上。
小说就这样从平等出发,让鲁镇所有人都有了演出的机会,鲁迅是如此深刻的了解人类与生俱来的表演欲,他不阻止也不删刈,他让他们轮番上台尽情演绎着自己的善良、怜悯、同情与爱。他只是极为忠实的记录着鲁镇人对善良、怜悯、同情与爱的表演,他是如此不动声色,然而就在这样的不动声色之中,所有的表演都自然而然的滑向了反面,善良变成了邪恶,怜悯变成了冷漠,同情变成了扼杀,爱变成了残酷。另外,还在字里行间凸现着麻木,卑怯,软弱,如此深刻的悖谬无可置疑的证实了生命本身的荒诞,人类的处境于此真是一览无余。
这就是我每一次阅读《祝福》时,都极为陌生的理由,他的叙述是如此清晰又如此模糊,如此忠实却又如此隐逸,字里行间潜藏着极大的张力,你必须随着自己生命旅程的不断展开,用自己的生命体验不断填充,才可庶几近之。然而,这并不是说鲁迅的叙述是难以言喻的,更不是冗长繁琐的,恰恰相反,和契诃夫一样,鲁迅是我们文学里思维清晰和思维敏捷的象征。(余华语)
小说中,在卫老婆子转述祥林嫂被卖改嫁的过程中,鲁迅省略了祥林嫂从反抗到屈从的过程叙述,仅仅只用了一行文字交代了最终的结果——“后来?——起来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个孩子,男的,新年就两岁了。”而当鲁镇人因祥林嫂的丧子之痛已被“咀嚼“殆尽,成为“渣滓”,没有舞台可以表演自己的善良、怜悯、同情与爱之后,鲁迅才开始写祥林嫂是如何屈从的——这真是鬼斧神工的一笔,就这一笔,不但接续起了前面的故事,而且又为鲁镇人重新提供了表演人性的舞台,更重要的是,正是这鬼斧神工的一笔,直接导致了祥林嫂的恐惧与崩溃。而这一笔却又看来像是不经意间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祥林嫂,你又来了’!”柳妈不耐烦的看着她的脸,说,“‘我问你,你额角上的伤疤,不就是那时撞坏的么?’”这一问里,该有多少人性的暧昧与卑怯,实在难以说尽,而在鲁镇人的心目中,这一问里,不正隐含着祥林嫂屈从的详细过程吗?于是,舞台成型了,表演的机会来临了——用小说家余华先生的话来说,这实在是文学叙述中的绝唱。其实,在《祝福》之中,这样的绝唱真是俯拾皆是。请看下面一段文字:
这故事倒颇有效,男人听到这里,往往敛起笑容,没趣的走了开去;女人们却不独宽恕了她似的,脸上立刻改换了鄙薄的神气,还要陪出许多呜咽来。有些老女人没有在街头听到她的话,便特意地寻来,要听她这一段悲惨的故事。直到她说到呜咽,她们也就一齐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泪,叹息一番,满足的去了,一面还纷纷的评论着。
在鲁迅之前和之后,文学中有用如此洁简的文字却又如此的入木三分的刻画出演员从灵魂到外型的表演的吗?这一段文字值如一把犀利的手术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开肉体,将内脏完全暴露出来,但却绝不见一点血迹,如此直捷,一目了然,但却又极尽冷静之能事,这就是鲁迅文字的巨大力量,一如小说家余华先生所说,鲁迅的叙述在抵达现实时是如此的迅猛,就像子弹穿越了身体,而不是留在了身体里。
此时,我写着这些文字,我知道,我不可能找到那颗穿体而出的子弹,但是,我却可以尽可能的记录下子弹穿过身体的那一瞬间,身体的巨大震撼以及此后的巨大疼痛与怅惘。我知道,他们将永远和我在一起,直至成为我身体与灵魂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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